上海,是全國唯一有普通大學招收盲人學生的城市,到今年,已經有26名盲人大學生從高校畢業。但是,在這些盲人大學畢業生中,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實現了他們理想中的就業。他們渴望真正的就業,他們苦于社會不了解他們能做什麼、沒有給他們更多嘗試的機會。 無奈『假就業』 顧敏在家呆了一年多了。她是上海師範大學社會工作專業的本科畢業生,在班上成績還過得去,按道理,在上海找一份工作應該不成問題。不過,顧敏不是普通大學畢業生,她大大的眼睛里,一雙眸子漫無目的地游動──她是一位盲人姑娘。 去年畢業前後,顧敏也曾四處尋找工作。先是參加了5月份專門針對殘疾人的招聘會,母親陪著轉了一圈,發現招收盲人的單位屈指可數,她們只投出了幾份簡歷,然後石沉大海。即使這種針對殘疾人的招聘會上,盲人也是最受冷落的群體,比肢殘、智障的機會都要少很多。顧敏還請大學老師向一些單位寫過推薦信,也沒有任何反饋。 顧敏自己上網,通過『智聯招聘』之類的求職網站投送簡歷,但可以想見,招聘單位只要看看她簡歷上『視力障礙』的說明,她的簡歷大概就被第一撥篩了出去。顧敏曾得到過唯一的一次面試機會。一家公司到顧敏家裡,來看看她操作電腦的情況。顧敏熟練地演示盲人怎樣通過讀屏軟件,『看』懂電腦上所有文字資訊。遺憾的是,那一次面試,以失敗告終,原因是,這家公司工作中涉及的圖表資料,與讀屏軟件不能相容,電腦讀不出圖表里的資訊,顧敏就無法工作。 半年時間過去,顧敏的自信心被一點一點地磨損掉。 本來,她認為找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,應該不是不可能,比如電話接線員呀,電腦上的文字處理呀。但現在看來,這些期望都要變成幻想了。今年9月,顧敏終於與一家服飾企業簽了『挂靠』合同,和她的很多同學一樣,過起了拿960元工資而不用上班的日子。在顧敏看來,這是一個無可奈何的妥協。 國家出于對殘疾人的照顧,要求機關、企事業單位按照職工人數的比例,接納殘疾人就業,如果沒有安排殘疾人就業,就必須繳納『殘疾人就業保障金』。為了不用繳納這筆錢,很多單位願意讓殘疾人『挂靠』,但不提供真正的崗位。很多殘疾人,就是通過這樣的『假就業』,得到生活保障。按照規定,如果解決一名盲人就業,就算作這家單位解決了兩個殘疾人崗位。一位盲人大學生跟記者說,這叫『一個頂倆』。 『挂靠』單位的方式,解決了很多盲人的經濟困難,但像顧敏這樣的盲人大學畢業生,並不希望『假就業』。之前殘聯幫助顧敏聯繫了三四次『挂靠』的機會,都被她拒絕了,直到畢業半年以後,實在對找工作失去信心,顧敏才簽下『挂靠』合同。 『如果還是「挂靠」,我大學就不用讀了。』如今顧敏還是有些不甘心,但又找不到其他的辦法。沒有工作,她每天只能幫父母做點家務,然後上上網。『如果是我能力問題不能勝任工作,我可以接受,但現在我連試一試的機會都沒有。』 從2002年起,上海師範大學第一次招收盲人大學生,上海也是全國唯一有普通高校招收盲人學生的城市。到現在,上海市從大學畢業的盲人大學生共4屆,26人,其中包括全盲人和低視力殘疾人。 據記者採訪粗略統計,除了像顧敏這樣『挂靠』單位『假就業』,還有5人做了『助殘員』。『助殘員』是社區里的一種福利性質的崗位,讓低視力的殘疾人在社區中做一些照顧其他殘疾人的工作。這種工作對學歷沒有任何要求,所以在盲人大學畢業生們看來,做『助殘員』也是迫于無奈的選擇。這樣,在26名盲人大學畢業生中,『假就業』和做助殘員占了近一半,還有一些失業在家,真正找到與大學學歷基本匹配工作的,僅占不到三分之一。 盲人能幹什麼? 26名畢業生中,就業情況最好的是第一屆大學畢業生。3名畢業生中一名在街道做心理諮詢工作,一名在一家地段醫院里辦內部報紙,還有一名成為了上海市盲童學校的英語老師。 任錚浩坐在盲童學校的教師辦公室里,正在電腦上『看』一篇英文文章,旁邊的QQ閃得不亦樂乎。一位老師進來借用複印機,任錚浩在旋轉椅上轉了四分之一圈,右手一指:『用吧用吧,在這裡。』他現在每周16節課的工作量,除了上課,還做一些文字處理的工作,是盲童學校里唯一的盲人教師。 作為第一屆盲人大學畢業生,任錚浩曾經很有些知名度,上過電視。他告訴記者,第一屆盲人大學畢業生就業情況比較好,與當時媒體的宣傳有很大的關係,因為大家重視,有很多單位願意給他們一個嘗試的機會。 任錚浩說,盲人大學畢業生找不到工作,最重要的原因是,普通人根本就不知道盲人能幹什麼,提起盲人,似乎就只會推拿按摩。當初有幾家單位聘用他,但任錚浩還是選擇回到盲童學校。任錚浩說,去別的單位,怕的就是『假就業』。『上班喝喝茶,給你做一些簡單的事情,聽聽很好,其實很難過。盲校最清楚盲人能做什麼,在這裡,我有機會幹更多的工作。』 任錚浩講了一件真事。一家公司招聘了一位盲人,同時還請了一位阿姨來照顧他,後來發現盲人沒什麼要照顧的,又把阿姨給辭退了。『我知道這家公司是好意,但他們真的不了解盲人。』 全盲是最嚴重的一種殘疾,但隨著電腦的普及,通過讀屏軟件,盲人獲取資訊的問題,在技術上已經得到了解決。任錚浩用拼音輸入法打字,真正的『盲打』,看起來速度不會比記者自己的打字速度慢。 至於生活上,任錚浩現在每天自己乘公交車上班。另一位盲人大學畢業生孫奕穎告訴記者,如果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,她的方法是:『先在網上查公交線路,然後坐公交過去,到了站下來再問問人。』孫奕穎現在上班需要半個多小時,中間換乘一次公交車,母親帶過一次路後,都是自己一個人往返。 任錚浩認為,如果說盲人需要特殊照顧,這個照顧就是給他們一個參與的機會,給他們一個合適的崗位,然後他們就可以跟普通人一起平等競爭。 能上普通大學,是盲人平等參與社會的第一步,這一步,也是任錚浩和同學們一起爭取的結果。 1998年以前,上海市盲童學校沒有開設普通高中班,學生初中畢業以後如果繼續學業,就會到中專班去學推拿按摩。任錚浩初三的時候,與同學一起參加了一個英語函授課程,這個課程中有一個環節是與美國的盲人學生通信交流。『我們問,你們現在做什麼呢?有的人回答在上高中,有的人說u縝b讀大學。』任錚浩說,在那之前,他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盲人也能讀高中、讀大學。 在同學們的要求下,盲童學校開設了普通高中班,學制4年,一共5名學生。那時,上海沒有高校招收盲人學生的先例,也沒有任何人向任錚浩們承諾,到畢業時有學校會招收他們。任錚浩說,那個時候的想法就是讀了再說,反正堅決不學推拿按摩,他堅信盲人也應該有其他的出路。 讀到2002年3月,普通高中的畢業生們都開始類比考試了,盲童學校的畢業生還沒有得到任何招生的消息。5名同學決定『死馬當活馬醫』,向時任副市長的周慕堯寫了一封信,懇請高校招收盲人學生。沒有想到,幾天以後,市政府給了他們一份回信,要他們放心學習。與此同時,一場前所未有的高考立即開始準備起來。 『上大學就是為了得到平等參與社會的機會。』經過自己的爭取,第一屆盲人大學生實現了他們的願望。儘管後面3屆畢業生就業形勢不樂觀,但任錚浩還是在課堂上鼓勵盲校學生,儘可能上大學。『我們有政策照顧,花不了多少錢,最壞就是浪費4年的時間,也許還不會浪費。』他說,知識會改變人的觀念,改變人看問題的方法。 夢想照進現實之前 找一份跟普通人差不多的工作,是盲人大學生們最大的夢想,但現在看來,夢想的陽光還沒能照進現實。在盲人大學生面前,還有很多難以逾越的門檻。 相對於全盲人,低視力大學畢業生們,生活和工作能力都要更強,想像中,他們的就業情況應該好一些,但事實並非如此。2007年畢業的盲人大學生一共6人,全部為低視力殘疾人,其中3人當了助殘員,1人『挂靠』,2人有工作,分別是化工企業職員和中學電腦管理人員。 姚捷就是『挂靠』的那一個。與記者見面時,姚捷一身粉紅休閒服,戴著大墨鏡,白皮膚,金色的頭髮,遠遠看還以為是外國人。不過,正是這樣特殊的外表,給她的就業帶來巨大的障礙。 姚捷低視力的原因是白化病,這是一種基因疾病,由於缺少黑色素,視力也受到影響。姚捷曾經有幾個月的就業經歷,當時在一家外企做行政助理。一開始,工作很順利,因為姚捷熱情開朗,擅長籌劃公司活動,同事們也很喜歡她。後來換了一位上司,新上司要姚捷去籌建公司圖書館,並承諾籌建結束後再回到原來的崗位。但籌建完成後,上司再不提調回的事,姚捷認為上司是歧視她的外貌,才讓她做一份不需要與太多人打交道的工作,最後她選擇了離開。 離職以後,姚捷參加了一次公務員考試,筆試通過,面試的時候被刷了下來。經歷太多失望以後,姚捷接受了『挂靠』。在接受採訪時,姚捷掏出一份自己的簡歷送給記者,她還是沒有放棄希望。 在盲人大學畢業生們看來,要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,『運氣』特別重要。姚捷的丈夫,同是上師大應用心理學專業畢業的低視力大學生,現在在一所中學做電腦管理工作。姚捷告訴記者,丈夫的工作全靠『運氣』──他因為找不到工作而信訪,被市委副書記殷一璀看到,並幫助他找到了現在的這份工作。在這之前,丈夫也參加了一次事業單位招聘考試,筆試通過。『他的視力比我好,而且外表上也不明顯。他自己老實,在表格上寫視力障礙,人家就沒有錄用他。』 社會的理解和寬容,看起來還沒有達到平等看待盲人的程度,這是一個現實,盲人大學生們不得不面對和接受。 對於用人單位來說,接納盲人就職,需要比普通人多付出一些成本,所以,用人單位是否足夠重視自己的社會責任,也是盲人就業環境一個重要的決定因素。國慶之前,今年剛剛畢業的盲人大學生陳曉斌,得到一份外資保險公司的試用機會。在經過2次崗位上的磨合以後,這家保險公司表示,為了便于陳曉斌使用讀屏軟件,公司允許他使用一種與公司內部zt統不同的軟件工作,雖然陳曉斌現在工作的速度很慢,但公司還是希望他能在試用期間逐步熟練起來。遺憾的是,像這家公司一樣願意犧牲效率,提供崗位給盲人學生的機構,國內還不多。 另一個門檻,是各種就職資格証書的考試。任錚浩告訴記者,上海市盲童學校過去一直有盲人教師,但從1980年代幾位老盲人教師退休以後,再也沒有新的盲人教師。『以前沒有教師資格考試什麼的,現在當老師必須要有資格証書,但盲人又沒辦法參加這個考試。』任錚浩說,他自己考的時候,請了3位老師幫他讀考卷。但接下來,如果要評職稱,電腦考試、英語職稱考試,都無法參加,他還不知道到時候怎麼辦。 夢想照進現實之前,盲人大學畢業生們不得不適應現實的棱角。孫奕穎雙眼什麼也看不見,但她看得清現實和理想的距離。 盲校高中生不學推拿按摩,高中時,孫奕穎自己在暑假里進了推拿按摩的培訓班。『當時就想到,萬一大學畢業找不到合適的工作,還有一門手藝。』現在,真虧得當時學的手藝,孫奕穎得到了第一份工作。 孫奕穎今年從上師大法律系畢業,通過殘聯介紹,進入IBM公司的保健室,做按摩保健員。任錚浩覺得,『按摩只是一個謀生的手段,不算工作』。但孫奕穎的看法很現實:『生存是最基本的需要。』不過,她並不是僅僅滿z洶_解決生存的需要。孫奕穎說,她的興趣是心理諮詢,現在正在讀函授的心理學課程,將來考出心理諮詢師的証書,她希望能夠轉到公司里心理諮詢的崗位上。 孫奕穎覺得,只要社會給盲人進入職場的機會,盲人的能力並不差,但她沒有太多苛求大眾的認識:『中國現在的環境,畢竟跟外國不一樣。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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