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年才開始書寫,無非是對自己生命行腳的回顧與瞭望。年過四十真能不惑嗎?五十而真能知天命嗎?
越過一山又一山,從牙牙學語、年少輕狂、而立之年,到中年的奔波,這已經走的只是前人早已踩過踩平的路。以前老順著別人的足跡,埋著頭往前拼命走。爬過一座座山,上上下下,過了一座又望著另一座,登了一峰的頂,眼睛又要尋著另一峰,這樣看來看去,尋尋覓覓,到底要何時了呢?
走到了中年,只覺得有前不見古人,後不見來者的蕭索,以後還要順著這足跡走嗎?中年的躑躅,我一直在問。
山下燈火燦然炫目,縱使再奮力往前走,我這雙手又能捧起多少人間浮華呢?是為了讓後代子孫多點瞻仰的事蹟?還是讓自己年老時,可以說些當年勇呢?而這當年勇又是什麼?大概是在人生夕陽餘暉,前路將盡時,拿來為自己吹哨子壯膽吧!
可以挑一條人跡罕至的路走嗎?曾經這麼想過。後來我明白:有些行腳是由不得自己,而失明就是這麼一條路。
其實書寫的開始,也是為自己吹哨壯膽。失明之後,不知道眼前的路怎麼走,於是提起久疏的筆,就當做開路的刀,危顫顫探著眼前的路。每次的書寫,都在衝撞拆解心中的藩籬。曾經問了許多次,可以不走這路嗎?等到明白這路一定得走,又不斷地問:自己有勇氣走下去嗎?慢慢有了勇氣,又在問:這眼前的莽莽山林,要如何開出一條路來呢?篳路藍縷,披荊斬棘,這路還是給走出來了。
曾經在某個山口佇立許久,因為覺得已無路可走。於是我往後遠眺,終於看到路的開頭有個小男孩走來,那是我自己。男孩時而疾走,時而緩步,時而顧盼,但最後他總還是選擇向前邁進。現在的我,還猶疑什麼呢?
我也遇過另一個男孩。兒子小學一年級的某一天,我彎下腰,拍著他的肩膀向他說道:「爸爸以後不能再送你上學了。」
「為什麼?」兒子不解地問。
「因為爸爸的眼睛快要看不見了,以後你必須一個人走。」
兒子還是不解,但他沒有再問,只是堅定地轉身而去,從此他瘦小的身軀就每天在車陣中穿梭。他出生的那一刻開始,我就知道:總有一天我要放手,讓他自己走。只是我的失明讓這手放得太快、太早。但是孩子的堅定單飛,不但給了他自己,也給了我更多的勇氣。
於是我不再躑躅瞭望。上天獨留給我的路,只能一個人走,而那巍峨聳麗的高峰,就留給後人去攀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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