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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暗音樂會
聯合報 文/陳芸英

撰文時間:2017/2/7

 

  
  尋常成驚奇
    
    驗完票,我們先被安排在一個會議室裡,還不得進場,原來等會兒有一場「安全講座」,我參加音樂會從沒遇過這樣的事;所有的聽眾得摘下眼鏡、關掉手機、脫掉身上發光的物件如手錶、耳環、項鍊……工作人員連聲抱歉,說明這是一場「黑暗音樂會」,接下來只聽得到聲音,看不見任何東西。
    
    幾個月前,同事送我兩張票,邀我欣賞一齣固定於每月第三個星期五公開表演的「定目劇」,我懷著好奇的心情找朋友赴約,沒想到如此特別。
    
    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,大夥邁著遲緩的腳步進場。裡面一片漆黑,伸手不見五指,我繞過一條L形的狹長通道後,對方說,「你面對我,請坐下。」我猶豫一會兒,反手摸到椅背,轉身摸出整個椅子的範圍,這才安心坐下,「你們有任何需要請開口,千萬不要舉手喔!因為沒人看得到你。」周圍出現幾聲笑,我也笑了,感覺誤闖他們的地盤。
    
    時間變得緩慢,一分一秒都拉得好長。我彷彿被遺棄在一個孤島,只剩我自己。
    
    在適應黑暗的當下,我憶起十餘年前剛進視障界戴眼罩上課的情景,我們私下笑稱是盲人「先修班」。老師為了製造輕鬆氣氛,請大家邊上課邊喝咖啡,接著給每人一個杯子和一包即溶咖啡粉,然而我一離開位置就撞到前方的桌角,每一步都舉步維艱,感覺在走平衡木,好不容易碰到牆,乾脆貼著牆走。
    
    走到飲水機前,「咦,熱水是哪個按鈕?右邊中間還是左邊?」老師提醒我們多運用其他感官,例如觸覺,後來有人透露用手摸,我把手放到出水口,稍微感覺溫度,才分辨出來。
    
    那時想作弊隨時可脫下眼罩,這次可不行,我的眼睛完全失去功能,只好參與黑暗。我那浮躁的心大概經過兩首歌才被安定下來。
    
    穿梭在歌曲和演奏之間的是遊戲。主持人邀請大家聆聽聲音--喔!原來每家便利商店的開門聲都不一樣!喔,落葉紛飛是簌簌刷刷的聲音、躲在枝椏深處的蟲兒是唧唧的叫、重物落下有咕咚聲、雨點敲擊屋頂也會劈里啪啦、油在鍋裡是滋滋響……那些聲音在平日聽來那麼冷漠但在現場卻那麼嫵媚,黑暗似乎擁有超強的魔力,把尋常變成驚奇。
    
    全裸的聲音
    
    中間時段,主持人發送糖果給我們吃,有點像幼兒園的場景。身後傳來窸窸窣窣打開零食包裝紙的聲音,發到我們這一排時,坐在旁邊的好友確實把它交給我才鬆手。我聽音樂會或看電影不習慣吃東西,於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椅下的包包,不知怎的,我竟慎重其事地放在有拉鍊的小袋子裡,難道我擔心黑暗把它吞噬?
    
    在熱鬧的音樂聲中,旁邊的好友一直啜泣,每個橋段都感動她。我聽見衛生紙搓揉的聲音,還有細細的鼻涕聲。她最近困在感情裡,因先生外遇要求離婚,那歌詞寫盡她的心境,「一個人走路逛街品嘗孤獨……」在黑暗的掩飾下,眼淚默默地宣洩情緒。
    
    我們在很短時間內靠主持人的聲音自組一個合唱團,唱一首大家耳熟能詳的歌,氣氛很嗨,台上台下一起應和,猶如一個共鳴箱。我聽音樂會很少喊安可,那天居然把雙手摀在嘴邊,做成喇叭狀,希望聲音傳到講台,這真不像平日的我,猜想也是因黑暗作為保障,才不顧形象吧!
    
    音樂會的尾聲,主持人問是否有人願意說說感想。背後發出一個「我」,隨後工作人員循聲音把麥克風遞過去。他開始訴說對過世十餘年父親的思念,我一聽覺得離題了,但也不突兀,那聲音感覺是全裸的,他的呼吸、語調、感傷,真誠剔透,儘管文不對題卻也觸動我的心弦。
    
    九十分鐘的音樂會就要結束,我渴望的光,終於在遠方的出口微微發亮。我彷彿經過一道長長的隧道,回到了五光十色的世界。
    
    走在大馬路上,止步於紅燈前倒數讀秒時,我突然閉上眼睛試著等待綠燈跨出腳步,但在斑馬線上,卻時不時張開眼提醒自己不該拿生命開玩笑。
    
    我雖然長期與視障朋友相處,卻沒有真正走進他們的世界;他們在以明眼人為主所布置的環境下生活,是多麼不容易啊!我對自己許諾,「從今而後,我會對他們更溫柔。」那聲音發自內心深處,即使是不起眼的幾個字,我竟聽出它的力量。
    
    
  
  
  摘錄:時間變得緩慢,一分一秒都拉得好長。我彷彿被遺棄在一個孤島,只剩我自己……
  
  
參考網址:http://https://reader.udn.com/reader/story/7044/226850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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